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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国,嘉德十五年。
我穿着一身小太监服,躲在父皇的龙椅后面。
少女怀春的偷看着我的心上人——大将军赫连珏。
听到父皇对赫连珏说,要下旨招他做我驸马的那一刻,我的嘴角都要裂到后耳根去了。
要不是怕吓到赫连珏,让他认为我太不矜持,我大概会高兴得直接冲出去。
要知道,我可是从八岁就喜欢上了他,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我生命中一半的时间啊,都是拿来喜欢他的。
可皇祖母说,身为大盛的长公主,我要有兰惠之态,贤简之德。
尤其是在赫连珏这样的少年英雄面前,更要行事端庄,克佐壶仪,切莫辱没了大盛永安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和皇家名声。
这样,他才会敬我、爱我,一生以我为荣,一世爱我入骨。
所以,我将指甲扣在柔软的掌心里,以我全部的力量抿住唇瓣,才没能将心里的雀跃之音,倾吐而出。
我出生的时候,父皇尚未登基,皇祖母得知我的降生,特派她的贴身总管太监到东宫太子府赐下玉如意、金缕衣,南海东珠、翡翠头面等上百件珍宝贡品。
光是从宫中将那些赏赐抬入太子府,就整整用了几个时辰。
饶是大盛国的大长公主姑姑出嫁的时候,十里红妆,都未能与我那日的赏赐相比。
就连父皇和母后都说,皇祖母对我的爱,胜过对其他所有的公主和皇子。
我一岁时皇祖父薨逝,父皇登基,皇祖母便做主,即刻颁布了立我为大盛国长公主的诏书。
赐封号为永安,寓意大盛国,永世国泰民安。
皇祖母常说,我比所有的公主姑姑都要更像她,而她余生的心愿,就是能看着我快乐的长大,看着我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从小她就和父皇耳提面命,绝不许他让我去和亲。
只因,她最懂得,一入深宫半生去,再回眸时朱颜老的滋味,有多无奈,有多孤独。
所以皇祖母说,要我自己在大盛的好男儿中选出一位我最心仪的少年英雄,她便会让父皇下旨赐婚。
好让那男子,一生爱我、护我,陪伴我。
原本,我最初求着父皇,让他赐我与赫连珏成婚,父皇是不同意的。
他说,赫连珏是大盛百年来难得的将才。
在外敌来袭之际,是他身先士卒,率领大盛的万千将士浴血沙场,击退外敌守住了城池,保护了百姓。
若是让他做了驸马,无异于斩断了他的银枪,卸去了他的臂膀,令我大盛失去了一员大将。
大盛有祖制,凡赘入公主府为驸马者,皆不得入朝为官,出兵为将。
若是让他做了我的驸马,这对一个胸中有百姓的少年将军,国之英雄而言,无疑将是一个无比残酷的恩典。
可当我跪在皇祖母面前,珠泪齐落,哑音低泣的时候,她便直接差人去寻了父皇到慈宁殿理论。
在皇祖母态度强硬的斡旋之下,我终于得偿所愿。
父皇连夜宣凯旋归来的赫连珏入宫进玄武殿,与他表明想要招他为我驸马之意。
我以为,他会欣然接受,叩拜圣恩。
毕竟,我的容颜在大盛女子中堪称佼佼。
我的永安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
却不想,一惯被捧在心尖上的我,下一秒,直接从云端跌落。
躲在龙椅后的我,满眼惊诧,透过缝隙看到那铮铮铁骨的少年将军,竟直挺挺的跪在了我父皇的脚下。
我看着他那张刚毅英俊的脸上满是决绝,声音如同雪山之巅的冰川之水,冷得我心头发颤。
“皇上,臣不愿娶永安长公主,臣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求皇上您能收回成命。”
他年前深秋之时率领大盛军队出征玉国与大盛的边境,为平两国边城纷争,去了大半年,我便在宫中偷偷为他担心,祈祷了大半年。
皇祖母都心疼我说,看上去腰身都瘦了一大圈。
我心中想着,若是我的消瘦能为他带去福气,那也是值得的。
终于春意初融,柏翠柳绿的日子,我终于如愿盼来了他的归期。
却不想,我满心欢喜,一腔热忱的想带着我那百里红妆的嫁妆去嫁给他的时候。
得到的竟是他在大殿之上言辞决绝的抗旨拒婚之举。
脸上的喜悦之色褪去,我的眸中全是不解,愤怒和深深的嫉妒。
我听见了赫连珏和父皇讲的那个拒婚的理由。
他不是不甘心成为驸马会被褫夺兵权,才会不愿接受君恩。
而是因为他赫连珏的心里,早就有了合适的将军夫人。
父皇并未动怒,只是倚靠在龙椅之上,关切的询问他,他心仪之人是哪家的女儿。
我听见父皇说,若是那人愿意,他可以为其破例,准其与我一同为他的妻妾。
我为妻,她为妾。
转而,我便看到赫连珏的脸上生出一抹苍白,似是为那人感到不忍。
接着,我在暗处看着他的薄唇上下阖动,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回皇上的话,臣既为大盛之臣,便是皇上的臣子。
是为将或为民,是生是死,皆是皇命,臣愿领命,绝无异议。
然而,臣与锦柔郡主相识于危时,她对臣有救命再造之恩。
臣对她亦是心生守护之心,故曾当着长辈们的面,许下过与锦柔郡主的百年之约。
只待臣此次大战归来,便会请媒人登门提亲。
此生,臣之妻,惟愿有她,臣亦不会纳妾另娶。
是以,皇上的恩典,臣无幸承之,望皇上恕罪。“
话音方落,我看着他也从先前的单膝跪地,变成双膝沉落在大殿的玉石之上。
太祖皇帝崇武,曾定下——凡我大盛国之武将,入殿见圣,皆可单膝行礼。
可见,他此刻抱着的是何等的决心,只为了能够拒绝掉我这长公主的婚事。
竟放下了武将独有的尊荣,双膝叩首在那冰冷的汉白玉石之上。
此时的我,终于不再忍耐,一甩衣袖,挺直了脊背,在一旁宫女和太监的震惊目光和无效挽留下,从龙椅后大步走了出去。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身普通的太监装,却硬生生被我穿出了锦锻华服的气势。
我先前温柔的目光尽失,傲慢的垂望着跪在玄武大殿中央的赫连珏,声音脆美却冷酷无情。
“赫连珏,本公主看上你,是你的荣幸!
至于我的堂姐锦柔郡主,她和我比,哼!
连本宫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若是,你偏要为她而舍弃本宫,那本宫就让人将她绑了去,丢进曲陵江去喂鱼!
还有你们将军府的所有人,本宫会让他们一起为她去陪葬!“
我的心里满是被拒绝和嫌弃的怒火,满眼皆是愤恨与嫉妒的光芒。
早已将皇祖母对我的嘱咐,抛之脑后。
他说锦柔对他有救命再造之恩。
哼!那我呢!?
两年前,在灵觉寺中,我也是曾以自己的清白,为他护过命的。
难道就因为他当时视物不佳,就能如此眼盲、心盲不成。
想想他当时虚弱的仰着脸,用一双因为中了毒而暂时盲掉的无焦深眸,无神的望着我的时候,他和我说,日后定会对我负责的。
如今,才不过两年时光,他便与我那位惯会装虚弱、扮可怜的堂姐有了百年之约。
我的心里越想越愤怒,还真是讽刺啊!
我居高临下的睨着满眼赤红的赫连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在告诉他,皇权的至高无上,是他根本无力反抗的。
他一人的安危他可以舍弃,可他赫连将军府的所有人,性命都可以因为他的拒婚而舍弃吗!?
我的威胁,毫不掩饰。
好在父皇没有在这个时候,拆我的台。
他不但没有对我的突然现身而有所动怒,反而还轻咳了一声,语重心长的对着赫连珏说了句:
“爱卿,朕就这么一个长公主。
朕也是拿她没办法了。
她是太后捧在心尖上的人,此次,便就只得委屈你和锦柔郡主了。
日后,朕定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去和八王爷说清楚,也会另外给锦柔再指一桩好的婚事。“
没错,锦柔郡主就是我八皇叔的女儿,从小到大最喜欢和我争夺皇祖母宠爱的一位堂姐。
我却万没想到,如今,她竟又与我争起了赫连珏。
不过,可惜,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一辈子,无论是什么,她都争不过我。
因为,从出生起,我的身份就注定比她高贵千万倍。
当时天真的我就是那么想的,我以为,我会一直赢下去。
却不知,从那一天,我站在玄武殿的高台上,以皇权赢下这桩婚事的时候,我后面的人生就已经开始输了。
直到最后,我输的一塌糊涂,就连性命都搭了进去。
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惨。
至此,我和他的婚事已成定局。
对他一人的惩罚,赫连珏不怕。
可让他那将军府所有人的命来赌,皇上对我的爱,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我看着他缓缓低下头,一向挺拔的脊背佝偻下去,一双手紧紧的贴在身侧,紧握成拳,我的心里疼的也是宛若刀割。
可一想到,他的隐忍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我软下去的心,覆又硬如磐石。
就这样,三个月后,我在漫天琼花香气的萦绕下,踏着那千丈红布铺成的康庄大道,含泪拜别了疼惜我的皇祖母,还有父皇和母后。
从大盛宫门上了那顶皇祖母特意命几十个工匠历时许久,精心为我建造的奢华红木大轿中。
从宫中出去,到新建的公主府,那一路平稳,未得半点颠簸。
引得万人空巷,都来看我这位大盛最得宠的长公主出嫁时候的盛景。
我在那一天,入住了公主府,与从将军府一路骑马而至的赫连珏,行了皇族礼,拜堂成了亲。
我在我的公主寝殿中的鎏金大红寝榻上,身穿喜服端坐挺直,宫中随我而来的夏荷与栀子,都在殿内伺候着。
我本以为,以赫连珏的性子,这一晚,他断然是不会踏进我的寝殿一步的。
皇祖母知晓我们成亲的缘由,再三叮嘱我,就算开头不完美,但万不可再以皇权挟持心性刚硬的他。
一生历经无数惊险的她,以宫中王者的风姿,笑着和我说:
“须得以柔克刚,细水流长,总有一天,我们这聪慧美丽的小澜熹会将他赫连珏的心,收入囊中的。”
我信皇祖母的话,所以,早已想好,不会行使公主的权利,强迫他来与我同寝洞房。
可是,还真是天意弄人。
竟在我们大婚这一晚,让锦柔扰乱了这原本该平静的时光。
眼看着吉时就要过了,我便可以自行掀起红盖头,舒展一下僵硬了一整日的筋骨。
却突然听到外面喧嚣声一片,火光乍起。
“栀子,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是,公主。”
我有些心生不安,却只能坐在寝殿里,守着这吉时的尾声。
片刻后,栀子去而复返。
隔着挡眼的一片红,我却依然看清了栀子脸上的吞吐和踟蹰之色。
“外面怎么了?但说无妨。”
“回公主……听管家说,是、是锦柔郡主落进曲临江了,现在生死不定。
八王府派人来报信后,驸马他、他竟直接跟着八王府的人走了……”
栀子说完,看着我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有不安,也有担忧。
“哦……好……”
我先前忐忑不安的心,这一刻,竟出奇的平静下来。
吸了一口气我又问道:“吉时,过了吗?”
栀子和夏荷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了眼沙漏,才俯身轻声对我说,过了。
我知道,她们都在心疼我。
我抬起挂满珠翠和金玉凤镯的手腕,捏着红盖头的一角,轻轻的把它拿掉,随手放在床侧。
看着两个丫头脸上的哀色与怒气交织在一起,我却突的笑了。
“怎么了,你们?
来人既说了是生死不定,那他过府去探望一下,也是合乎情理。
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点,是好事。
夜深了,你们也跟我折腾了一整日,都且下去早点歇了吧。“
夏荷见我如此,遂拦下又要开口的栀子,她看着我笑道:
“公主说的是,是我们僭越了。
让奴婢们服侍您沐浴后,奴婢们再去歇着。”
我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下去吧。”
夏荷与栀子听了,只道热水已经备好了,在浴桶里,便都听话的退了出去。
在她们走后,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望向外面池塘里才冒头的白莲,心里莫名的生出几分落寞。
又待了半刻,我褪去身上厚重的婚服,摘掉身上的金银珠翠,只穿着一袭白色里衣走到热气蒸腾的浴桶边。
里衣褪下,我赤足迈进浴桶里,缓缓坐下……
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我合衣躺下,看着那绛红的木质雕花床柱,百花争艳,鹊鸟鸾飞,尽显一派峥嵘富贵之气。
鎏金紫的床幔勾在雕花床柱边,缓缓而下,金色的流苏如同流动的星河,灿烂晃眼。
抬眼看去,一室的青砖覆地,白瓷圆盆端立在高挑的红木木架之中,颇有几分古色古香。
可这一切,却让我的心里生出一抹消散不去的陌生感。
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长乐宫,到这一切都如此陌生的公主府,只因他赫连珏啊。
可惜,他却不愿意在这新婚夜,过来看我一眼。
却是急匆匆的为了另一个女子,出了府。
原以为我会一夜无眠,却不想许是白日里舟车劳顿,过于辛劳。
不到一刻钟,我便睡了过去。
哪想,我才睡熟不久,就被一声巨大的撞门声给惊醒。
黛眉皱起,我不悦的看向门口。
我倒是不知,在这公主府里,竟会有人胆子如此的大。
胆敢在这夜半三更之时,来撞我的房门!
直到房门被踹开,那抹高大的身影进来。
我才看清,是赫连珏!
他一身大红婚服尚未换下,只是衣角有些污浊。
赫连玉的鬓发微乱,一张俊俏英武的脸上全是怒气,还有隐隐的哀痛之色若隐若现。
他径直走到我的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眸光中含着怒意。
我闻到了一股冲鼻的酒味,是陈年女儿红。
我曾最爱偷偷和皇祖母一起躲起来小酌几倍的味道,我熟悉至极。
“你,回来了?” 听到栀子说他和八王府的人去了,我还想着他大概今夜都不会回来了。
如今,看到他,我倒是有几分窃喜。
原来,他还记得,今夜是我们的新婚夜。
竟还知道,来看我一眼。
只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同置身寒冰冷窟之中。
他毫不怜惜的附身,大手直接掐上我的脖颈,声音冷酷,语调讽刺!
“李澜熹!你竟还睡得着!?
我都已经背信弃义的做了你这位长公主的驸马,交了军权,背离了我和她的誓言!
你竟还要如此阴毒的,至她于死地?!
李澜熹,身为皇家女,你就可以如此的视人命为草芥吗?! 你说啊!你说!!!“
最后的话,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来,他箍在我颈间的手掌也越发的收紧用力。
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流逝。
“咳咳……咳……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镯子就是一个杀人的利器。
那是皇祖母让工匠特意给我造的防身之物。
可我却舍不得伤他半分。
哪怕,我就快被他掐的断了气。
“你不知道?哈哈哈!你说你不知道!?
李澜熹,你不是很了不起的嘛?
外面的人都说你勇敢又聪慧?
你怎么却敢做不敢当了!?
啊!!!???”
赫连珏似是疯了,他用力的掐着我的脖子,眼里全是血丝,我看着他额间的青筋,咽喉出生出一丝血味的甜,那甜中还带着一抹浓重的咸。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的错,我不会认。
刚刚睡下的栀子和夏荷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穿了中衣就一起跑过来。
却在进门的一刻,被赫连珏大喝一声,让她们滚出去!
我知道他,这一刻是真的对我起了杀心。
只是,因为我的身份,他尚且还有所顾忌。
毕竟,我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
起了杀心,他也不会真的下杀手。
可是,对两个婢女,一个在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大概是不会生出任何顾虑和心慈手软的。
我用力的转过脸,看向满眼担心的她们:
“你们先出去,把、把门关好。
不要、不要张扬。
这是命令……”
“公主?……”栀子还要上前,却被夏荷拽住。
等她们出去后,关了门,我才又转过头看向赫连珏。
我的眼里全是坚定与坦荡。
“赫连珏,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不懂。”
我的坦荡却并未换来他的清醒与后退。
下一刻,他掐在我脖子上的手,转而握住了我的肩头。
恍惚中,我似乎听见了我的骨头被他捏的咯咯作响。
就像午夜徘徊在死人谷上方的乌鸦叫声。
难听又渗人。
我知道,我的肩头一定是被他捏得红肿了。
然后,我听见他恶狠狠的话语,伴随着后槽牙被快被咬碎的声音。
“李澜熹,既然你这么能装傻,那我就帮你好好想想,你到底让人对锦柔做了什么好事!”
衣帛被撕碎的瞬间,那声响在静夜里,尤其刺耳。
赫连珏毫不犹豫、没有一丝怜惜的将我身上的衣服全都撕碎,然后,他不顾我的反抗和不知所措的眼泪,整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
……
出嫁之前,皇祖母特意找了教习嬷嬷给我讲夫妻闺房中的那些事。
我当时听得面红耳赤,却又心中忐忑。
虽是害羞,却又有所期待。
因为嬷嬷说,这是一件很美好,也很甜蜜的事。
可是,这一刻我才知道,她说的不全对。
要是自己的夫君会温柔的对待你,以心疼爱你,才会有她说的那鸳鸯鱼水之欢的愉悦和美妙。
若是,你的夫君不爱你,甚至还可能会恨你,那这件事无异于是一种能最让人骨肉碎裂的罪罚。
长这么大,我从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就连被赫连珏拒婚那天都未曾有过。
这一夜,我的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的从我无法干涸的眼角落下来,滚进我身下的龙凤绣金锦被之中……
我的嘴角被我咬破了皮,我的身体被赫连玉蹂躏的没一处不疼。
直到东方鱼肚泛白,我身边的人终于醒了。
而我,却是一夜未眠。
刚刚苏醒的赫连珏脸上带着少年才有的稚气,完全不似平日那般老成稳重的样子。
当他那双黑璨幽深的眸子在晨曦中,看清了我的脸时,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面色攸的变回了昨夜的冷漠疏离。
我清楚的看到,赫连玉的眼底攒满了怨恨与悔恨,还参杂着深深的厌恶与嫌弃之色。
他的喉结滚动,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李澜熹,你如今,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满意了?” 昨夜,当他掐着我脖子的时候,我还心存侥幸想要和他解释,以为会得到他的道歉。
可是经过昨夜,我已经没力气再去和他解释了。
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该满意了。
“是啊,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到的一切,包括你赫连珏的身体。
我已经很满意了……”
不用透过铜镜,我便能清晰的感受到我的嘴唇干涸又无光泽,就像冬日枯死的树皮,毫无生机。
“你!!李澜熹,你还真的是无药可救的无耻!”
我干脆转过身,面向床榻里面,不再看他一眼。
“是啊,我就是这么无耻,又如何呢?”
我的自尊心却不允许我在他面前示弱。
我听到他被我气的大气喘动,全都攥的咔咔响。
可是,赫连珏不知为何,并未再继续逼迫我承认,他昨夜非要我承认的过错。
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想让我承认什么错。
我听着他坐起身,下地后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和鞋子的声音,还有他大步离去,用力摔门的声音。
这一切,结束后,寝殿内又恢复了安静,而我早已干涸的眼角又开始落泪。
我从没想过,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痛苦。
栀子和夏荷看他离去后,才进来服侍我起身洗漱。
当她们看到我身上那些青紫印记的时候,同时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可是,我告诉她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虚弱的我,竟还笑得出来。
我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到,我笑的有多难看。
比哭都难看。
直到当天下午,我才知道,原来在我们大婚当日,锦柔被人迷倒后扔进了曲临江岸边的苏月楼——大盛京都最大的青楼。
而她在里面发生的事,外面的人无法得知。
可那地方,哪有好人家的女儿能全身而退的。
醒后的她羞愧之下就从二楼的窗子直接掉进了曲临江。
好在桥上的恩客出手相救,帮她捡回一条命。
八王爷听到自己的女儿蒙受此等大羞,当场就晕了过去。
还是老太妃做主差人来告知的赫连珏。
赫连珏去了八王府后,看着奄奄一息的锦柔郡主,自是心中生出悲愤和怜爱,更多的是自责。
经此一事,谁都清楚,锦柔这辈子算是毁了,堂堂一个郡主,最后怕终归是要落得个给人为妾的悲惨结局。
因为,大盛京都里,是不会有任何一个贵公子,会甘心娶她这样一个名声尽毁的女子为妻的。
一听到锦柔出了这样的事。
赫连珏心中别无其他人选,一心认定这件事,是我指使人去做的。
而目的,就为了报复他当初在玄武殿上,说要娶锦柔为妻而拒绝娶我的仇。
看着眼前种种似有若无的证据,似乎这幕后之人,合该是我无疑了。
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反驳。
至此,我和赫连珏的关系,算是彻底决裂。
我曾经幻想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全都成为了幻影。
可是,我却是个执拗的性子,我未做过的事,我绝对不去承担那份责任。
在赫连珏和我提出要娶锦柔进府的时候,我特意换了一身长公主的湘绯色正宫装,站在他面前,态度高傲的拒绝了他。
我还告诉他,这辈子,只要我活着,他这就只能是痴心妄想。
我看着赫连珏那双想要把我掐死的眼睛,心里却无比的畅快。
后来,他便日日出府去探望锦柔,还在她伤寒痊愈后,鼓励她上街,陪着她去礼佛烧香,陪着她一起走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之中。
我听着管家带回来这些消息,心里恨得要命。
赫连珏为锦柔寻来百年琴王——钟玉,陪着她在山涧溪边弹琴品茗。
还为她买来了大盛京都最贵的赤金首饰头面,苏城最受欢迎的夜光锦缎流苏……
而从那一晚,赫连珏对我做过那样的事之后,已经两个月了,他再也没进过我的寝殿。
从他说要娶锦柔入府被我拒绝后,也一个多月了。
他再也不曾和我讲过一句话。
他拿我当空气,拿我当做摆设,拿我当公主,就是不把我当做他的正妻。
京都的盛街上都在传着,就算我是大盛的长公主,却又如何呢?
根本留不住自己驸马的心。
我的驸马,曾经大盛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国之英雄,如今只围着一人转——那人就是失掉名节的八王府锦柔郡主。
而慢慢的,当初找人下药设计锦柔的罪名,就这么落实在了我的头上。
他们都说我是因为嫉妒,才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
他们还说我,身为金枝玉叶,竟然会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枝的姐妹,说我刁蛮残暴,没有人性!
一场强求来的婚姻,把我这个曾经在大盛百姓心里如同圣女一般的长公主,化作了妖魔。
坊间、茶楼。
日日都有人在传着这些话。
我每天听着赫连珏的去处,幻想着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可是幻想过后,就是空虚,是无尽的痛苦。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几日,突然一日我在用午膳的时候有些恶心想吐。
站在一旁的夏荷蹙起眉,她看着我,大惊失色。
然后,她向宫内请了御医。
“公主殿下,恭喜贺喜,您这是有喜了……下官得回宫去给老太后报喜了。”
看着太医眼里的兴奋,我的手轻轻覆上我的小腹,满眼满心的不可置信。
“你说的可是真的?”
“回公主殿下,千真万确,下官在诊断喜脉之事上从未失手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有喜悦又好奇,还有几分怯懦。
这个孩子,我很喜欢,可是他的父亲,却一定不喜欢他。
纵使我早就想象到赫连珏会不喜欢这个孩子,可是当他的脸上生出那明显的厌恶时,我的一颗心,还是莫名的揪在了一起。
痛入骨。
但那又如何呢?
我是公主,他不能像普通人家那样,给我一碗堕胎药。
他就是再不喜欢,他也只能接受我肚子里的孩子即将到来。
只是,后来的日子,赫连珏留在府里的时间多了,偶尔他还会过来问两句,我有什么需要的。
虽然,这是只是一点小小的关心,但是对我而言,也已经足够让我偷偷开心许久了。
我的天真又苏醒,我以为,以后随着孩子的到来,我和赫连珏也许还能重修于好。
日子飞逝,我的肚子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
我的行动也变得缓慢起来。
就在一日,我想要进宫去探望皇祖母的时候,赫连珏突然出现说要陪我一起去。
受宠若惊的我,来不及去想,他眼里那抹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开心的点头应承下来。
宫中皇祖母已经备好了丰盛的酒席,很多都是从各地运来的新鲜食材做成的专门适合孕妇食用的膳食。
那一晚,皇祖母提出让我们就宿在长乐宫一晚,以后生产须得一阵子不能回来了。
我抬头看向赫连珏,想询问他的意思。
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同意住下来。
在那一刻,我真心的以为,他是心疼我,才会这么做的。
可是,当我半夜被门外前来请我的飞虎军吵醒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我自己编制的美梦。
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赫连珏,我的指尖满是颤抖和寒意。
我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父皇,一双灰褐色的眸子里全是失望和痛心,我知道,今晚的事,难善终。
“朕将朕最疼爱的长公主嫁给了你,你却为何还要如此做呢?
堂堂驸马,深夜蒙面刺杀皇帝,这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啊!”
父皇的长叹没有换回赫连珏的悔悟,却是让他眼里的恨意愈发浓郁。
“哼!皇上问我为何如此做?您们李家父女还真是都挺会装无辜的!
成王败寇,我既然失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的族人,也不会继续为了苟活下去,而忘记曾经的血海深仇!“
接下来,我亲眼看着赫连珏在飞虎军的团团包围下,直接站起了身。
看来,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然后,我挺着八个月大的孕肚,坐在大殿的一侧,看着皇祖母和父皇俩人脸上的平静表情,突然发现,原来,只有我是不知情的人。
随着赫连珏的讲述,我终于知晓这一切。
当年赫连老将军,也就是赫连珏的父亲,是异族异性封王,得恩于我的皇祖父,却衷心于八皇叔。
只因八皇叔的母妃,出自赫连老将军的同族。
当年父皇以太子身份登基之后,便一直担心赫连老将军有朝一日会和八皇叔有所往来,就命令锦麟卫去查证。
结果,却一直未有所获。
可赫连老将军手上的兵权和他的声望,就像是悬在父皇头上的一把利剑,让初登大宝的他惶惶不可终日。
他最终竟然在赫连老将军带兵出征蓉城的时候,让斥应大将军率领援军停在了原地,没有及时前去支援。
而是拖到了城将被破之时,才让斥应率大军而去。
那一仗,大盛最后还是赢了,可惜赢得惨烈。
赫连老将军为护蓉城百姓,战死沙场,悬在父皇头顶的这柄利刃终于断了。
可无奈赫连珏子承父业,且青出于蓝,在短短几年之内,从一名少年成长为令万千将士臣服的大将军。
刚刚睡了几日安稳觉的父皇,又开始不安了。
我听皇祖母说过,如今八王府里的那位老太妃,可是当年和她争夺后位的唯一之人。
皇祖父临终前,还因为惦记着八皇叔母子,而特意嘱咐皇祖母,万万要看在他的面子上,让他们母子得一个善终。
赫连珏当日在灵觉寺山下受到黑衣人的攻击,就是父皇安排的。
好巧不巧,我那天偷溜出宫,去灵觉寺为皇祖母祈福,救下了他。
而当时因为中毒短暂失明的他,醒来后,将刚好出现在他身边照顾他的锦柔,误认为是我——那个他的救命恩人。
后来,八王爷趁着我大婚,锦柔坠江,赫连珏对我和父皇的怨恨极盛之时,又将当年他接到的密报,拿给了赫连珏看。
赫连珏这才知道自己一心忠于的皇帝,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也是让赫连家族那些,随着他父亲一起出征的族人战死沙场的仇人。
原本他们计划要直接逼宫弑帝的,可是我却突然有了身孕。
所以,赫连珏便决定等我生下孩子再说。
谁承想,父皇却已经发现了他们秘密,接连几日命令飞虎军在京都之中大肆秘密抓捕他们的人,这才让赫连珏不得不铤而走险,赶在陪我入宫这一晚,扮做刺客刺杀我的父皇。
父皇听完了他所有的控诉,原本高大的身躯赫然颓废了几分。
他看了眼我,又看向赫连珏。
“就算是朕对不起你们赫连家,可是朕也已经把朕最好的女儿赐给你做妻子了啊!
还有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为何非要选这条死路呢?
就算换做是你来当这个皇帝,你也会对手握重兵,又生了外心的大将军,起杀心的。
若是朕不杀老将军,断了八皇弟的臂膀,绝了他的野心。
那我大盛国势必将会面临兄弟阋墙的惨烈局面。
到时候,天下动乱,死的就是大盛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大盛的百姓啊!
死一人,而救苍生,就算是老将军知道朕要杀他。
以他的性情,他也不会怪朕的!
而且,朕并没有将你们赫连家赶尽杀绝,毕竟,还留下了你啊!
还封了你高官厚禄,这难道还不是皇恩浩荡吗?“
我看到,赫连珏的嘴角生出嘲讽,他冷笑:
“呵……你把你最宝贵的女儿赐给我?
李尨,你还真是如意算盘打的好响!
我做了驸马,就得乖乖的交出兵权,这一次,你兵不血刃就让我这颗眼中钉被彻底拔除,难道不是吗? 如果一位帝王连比自己有威望的臣子都容纳不下,只能说明你心胸狭隘!
德不配位!
我父亲他定然不会如你所说的那般,会至大盛的百姓于水火,只为了扶持八王爷的野心!
他若要反你,定然是因为你不配做这张龙椅!“
赫连珏的话响彻大殿,似乎笃定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可是,我却从他的眼里发现了一抹不确定。
其实,也许他在听了我父皇的话后,也觉得,身为皇帝,那样做大概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毕竟,任何人坐上了那个位置,都会变得冷血又多疑。
只是,我知道,赫连珏无法释然,父皇为何会对那些无辜的族人下手,当初是,如今亦然。
我坐在高处望着他,想着,也许这才是他最后站在父皇对立面的原因吧。
“赫连珏,你放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生那么大的气,从来,他都是温和爱笑的。
就在父皇下令要把赫连珏打入天牢的时候,我的肚子突然要命的疼了起来。
血色浸染了我的衣裙,我直觉得双腿间一片潮湿,我便疼的从高椅之上跌落在冰冷的地上。
“父皇……我求求你……让他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儿臣和腹中的孩儿一起求您,求求您了,父皇!” 我清晰的看到了赫连珏眼里闪过的一抹急切,我的嘴角缓缓升起。
原来,他还是关心我的。
若是,我最初就告诉他,那次在灵觉寺救了他的人是我,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会是另一番结局了。
可惜,就算我说了,他应该依然不会选择我吧。
若是他真的不喜欢锦柔,以他的性格,就算以命相还,也不会给出那个白首之约的。
如今看来,我和他之间隔着那么多条人命的仇,就算我告诉他救他的人是我,又有何用呢!
他还是会一样的恨我,因为我的父皇杀了他的父亲,和他的族人。
感觉到我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我望着赫连珏的眼神也越来越涣散。
可是我还是能看得到,他握紧的双拳。
呵呵,我心里想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担心我才会那样呢……
就在父皇焦急的看着乱做的一团的宫人,将我围住的时候,坐在一旁的皇祖母终于开了口。
“来人,将永安公主和驸马一起送回长乐宫,没有哀家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踏入长乐宫一步。”
她的意思,就是赫连珏暂时不会被打入天牢。
我就知道,皇祖母是会帮我的。
父皇也是被我身下的血泊吓得失了神,一时也没有反驳皇祖母的话。
而赫连珏也在听了皇祖母的话后,终于抬起脚步,不管不顾的朝我跑了过来。
我看见他单膝跪地,伸出那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抱在了他的怀里。
我被赫连珏抱到长乐宫的时候,十几名太医已经到了。
折腾了一天一夜后,我的孩子终于降生了。
而我也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我就看到一身疲惫的赫连珏,正坐在我的身边,闭着眼,脸颊之下全是新生的胡茬。
显得他苍老了好几岁的样子。
“呃……”
“你醒了?”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大将军,警惕性极高,在我醒来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
“嗯。孩子还好吗?” “她很好,皇祖母让嬷嬷把孩子抱去了慈宁殿,说是要亲自照看。”
他竟破天荒的为我掖了掖被角,然后垂眸看向我,斟酌了许久才又开口:
“你——还好吗?要不要传太医过来?” 我虚弱的摇了摇头,心里却早已喜极而泣。
这还是赫连珏第一次,这么温柔的和我说话。
这也是赫连珏第一次,如此关心我的身体情况。
后来的一个月,他不只是关心我的身体,还每日都陪在我的身边,喂我吃饭,给我擦拭身子,陪我入睡,陪我醒来。
我从未想过,今生今世,我还能被赫连珏如此怜惜,如此照顾。
所以,我只字不提,未来我们需要面临的结局。
因为,我贪心的想要留住这样的日子,再多一点。
刺杀皇帝,等同谋逆。
父皇终究是不会放过他的。
在我的孩子满月的那一日,皇祖母为她在宫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满月宴,宴请了大臣贵妇,一派繁华御景,丝毫没有半点皇帝遇刺后的阴霾。
我穿上了皇祖母命人送来的苏锦赤金鸾凤曳地长裙礼服,由南海东珠和赤红珊瑚打造的流苏公主凤冠。
我还特意让人为我画上了朱唇浓妆,好将我产后虚弱的脸色全都遮掩掉。
在我出现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全场的惊呼声,我看到了她们眼里的艳羡之色,包括最终被免罪的锦柔郡主。
皇祖母信守了对皇祖父的承诺,在父皇面前,保下了老太妃和八王府所有人的命和他们原有的尊荣。
只是,从今以后,八王府的外面,永远都会有一支父皇的龙影卫,会日夜不停的监视着八王府的一切。
他们虽然仍旧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皇族生活,却和那些失去了自由的罪犯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进入宴会的时候,赫连珏就陪在我的身侧,他穿着一袭绯色的绣春驸马长袍,以他结实的掌心托着我白嫩的素手。
我们并肩而行,缓缓而走,成为当晚全场的焦点。
我能感受到他掌心慢慢生出的细汗,不知道是他穿得多了,还是也如我一样,心中紧张所至。
那一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又令人难忘。
我的孩子,才刚满月,就已经取代我成为了皇祖母新的心尖宠。
我望着被皇祖母当做宝贝嘎达抱在怀里逗弄的她,心生安慰。
这是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殊荣。
赫连珏对我的态度,从我生产之后,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除了月子里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回到公主府后,也是对我礼让有加。
我知道,他做这一切,大概只是因为他见到我为了生下我们的孩子,而倒在血泊中的一幕给感化了。
但是,他并不爱我。
赫连珏本就是硬朗守礼的男儿郎,是我和父皇的自私,将他变成了后来冰冷的模样。
三个月后,就在大家以为那场刺杀风暴已经过去的时候。
父皇突然招了他一直不曾启用的冰龙卫入宫。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殿内抄写经书。
皇祖母怜我身子虚,将孩子留在宫内亲自教导,我倒是得了一身的清闲。
可如今看来,这份偷来的清闲,怕是就到头了。
我吩咐夏荷为我打来洗澡水,又让栀子为我拿来一身素色的衣裙。
我在她们担心的目光下,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洗去一身繁华,我又净了面,换上那一身淡湖水青色的新衣裙。
那是前些日子,赫连珏突然让人从苏州为我买回来的。
我还记得他那日将它们送来的时候,眼底带着那份迟疑和踟蹰。
他说:“你的脸色最近太过苍白了许多,嬷嬷说这湖水青色能够让脸色看起来柔和一些,你若是不嫌弃,便随便穿穿吧。”
我笑着接下这份礼物,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抬起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算是表达我的谢意。
站在青铜镜子前,我提起裙摆转了个身,确实很好看。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我信步来到高脚书桌前,缓缓坐下身子,将桌上原本抄写了一半的心经挪开,重新铺上了一张泛金的纸笺,提笔落下。
我写两封信,都以信封用蜡蜜封好后,我又将我悉心做好的几件婴儿的小袄子和小鞋子放在一旁的桌面上,一一摆好。
全都布置完毕,我看着它们,满意的笑了。
抬起脚,我走到窗边,打开窗看看向外面那片安静的荷塘,终是长叹一声,关了窗。
走到床边,我在方瓷枕下取出一个小白瓷瓶。
这是我从宫中的秘药阁偷拿出来的鹤顶红。
打开精致小巧的塞子,我仰起头,将它一饮而尽。
然后,我穿戴整齐的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幔帐上那凤飞九天的锦绣,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皇祖母,永安要先走一步了。
以后,就让我的孩子,留在您的身边,替我这不孝的孙女尽孝吧。
我写的那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父皇的,令一封信是给赫连珏的。
我在信中和我的父皇说,我错了,我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而毁了这位大盛的少年将军。
更不该为了儿女私情,而让生我育我,给了我无上荣宠的父皇背负上赫连珏的误会。
我还说,我知道,他为我和赫连珏赐婚,不是像赫连珏说的,只是为了夺得他的兵权,而是因为心疼我这个女儿,也是为了向那些赫连家被无辜牵连的将士赎罪。
所以,我要感谢父皇给我的成全。
只是,我却要再一次让他失望了,因为我还是选择以我的命换取赫连珏的一条命。
我求父皇,在我死后,能够看在孩子的份上,赦免赫连珏和赫连家族人的性命,还请他下旨令我和赫连珏和离。
将本不该属于我的赫连珏夫人的身份,还给他心里一直念着的那位锦柔郡主。
让他们这对苦命的鸳鸯,在百年之后能够如愿以君妾之尸骨,得赐合葬同穴共墓。
也算是,我为自己拆散了他们,而尽力弥补了吧。
父皇到底是真心疼惜我的,在我逝后七日,他便下旨,赐了我和赫连珏和离。
可是,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在赫连珏这一次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竟又像当年在玄武殿上对着父皇拒婚时候一样,拒绝接下他给赐我们和离的圣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赫连珏哭的那么悲惨。
那一刻,他的神情比我死后的这七天里的任何一天,都要更加悲痛。
他跪在公主府的院子里,抱着我的凤体,哭的撕心裂肺,山摇地动。
已经化作魂魄的我,就站在一旁看着,却无法出声。
我看着自己晃荡着的裙摆,又垂眸看了看他,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我死了,换来了他的生,把他的自由也换给了他,他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若不是,我仍牢牢地记得,在我生产之前,赫连珏每次看我时那冰冷的眼神,对我厌恶至极的态度。
恐怕我都会信,他定是深爱着我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纵使他哭的再怎么悲痛欲绝,最后,父皇还是亲自率领飞虎军来到了公主府中,带走了我的凤体。
那一天风啸天阴,公主府中一片死气沉沉。
我看着父皇站在赫连珏的身前,痛心疾首的对他说:
“孩子,澜熹她已经走了。你该放手了。
是朕对这个女儿的爱,最终毁了她啊。
不管你信不信,朕当初为她和你赐婚,真的只是因为,她跪在朕的面前,求着朕,将朕的心给求软了。
朕也害怕,有朝一日,你父亲的事,会真相大白。
所以,试问朕怎么会忍心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你呢?
可惜,终究是她错付了啊……赫连玉,你放手吧!“
后来,我就看着飞虎军将我的棺木抬到了东郊皇陵前的花海前安放,父皇请大师为我进行了超度。
我原本以为,随着那场如火龙一般的作法结束,我的魂魄也就会消失了。
我和赫连玉从此两不相欠,永世不会再见了。
可最后,我却亲眼看着我的凤体被换进金丝楠木的沉棺,葬入了大盛的皇陵。
而我的魂魄,却依然没有消散。
而后我的灵魂,便可以随着我的心,到处游荡。
我看到,赫连珏躺在公主府里的角落中,抱着我留给他的那封绝笔信,终日酗酒宿醉。
我看着他抱着我曾经穿过的衣裙,笑着流泪,又哭得一塌糊涂。
我听着他靠在我的寝床边,没日没夜神神道道的低语呢喃。
我看到皇祖母最初听到的死讯时,默默流泪的样子,也看到了她后来抱着我的孩子,露出久违笑容的时候。
我以为赫连珏会和锦柔成亲的。
可是,后来的很多年,他都没有去求娶她,也没有求娶任何其他人。
大盛二十四年,他竟直接从公主府搬到了皇陵边的守陵木屋中,接替上一任老去的守陵人,成为了新的守陵人。
我化作孤魂,自此之后,便终日跟着他一起,飘荡在皇陵附近。
白天回到父皇以金玉为我堆砌的奢华墓穴中沉睡。
夜晚,我便会日复一日的出现在赫连珏所在的守陵屋外,陪着他。
透过昏暗的窗棂看向里面已经熟睡的他,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陪着他慢慢的到天明。
一连数十年,我都在那。
我却从未见到赫连珏那张俊帅的脸上再出现过一次笑容。
我不止一次的看见他跪在我的墓前,低声说着:
“一开始,我以为我是在做戏的。
后来,我也以为,我之前一直都是在做戏。
以后,也可以为了孩子,一直同你做戏的。
直到曲终人散,你消失不见了。
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已成了戏中人。
李澜熹,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
我错了……
李澜熹,对不起……“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走进守陵屋的赫连珏,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我大着胆子飘进了那扇我看了数十年的门。
看到了那张落在地上的旧信纸。
赫连珏:对不起,这是我此刻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
为我的父皇,也为我自己。
你可能根本就不记得,在我八岁那年,贪玩爬上了御花园的琼花树,是你及时借住了掉落的我。
所以,我记住了你,喜欢上了你,一位清风霁月的大哥哥。
十四岁那年我在灵觉寺遇到了你,我为了救你,将你藏进我的浴桶里。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会找到我的。
可惜,你最后找到的人不是我,是锦柔。
大概这就是天意弄人吧。
所以,你恨我,我不怨你。
是我的自私,让你失去了锦柔,失去了你原本拥有的一切。
从今以后,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除了兵权,那是我给不起的东西。
若你想要,就自己去争吧。
赫连珏,能不能,就当我们两不相欠了。
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再恨我的父皇了,好吗?
今生今世,我爱过你,不后悔。
只是,永生永世,我不想再爱你了,亦不再想遇见你。
因为,我李澜熹对于你赫连珏而言,大概只代表着不幸。
永别了,赫连珏!
那是我当年写给他的信,他竟留到了现在。
我以为魂魄是不会流泪的,哪成想我抬起手,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我在信的尾端,看到了赫连珏那熟悉的笔迹。
不,澜熹。
此生你我相遇,你不是我的不幸。
我是你的不幸才对。
可是我还是想祈求上天,能让我再来生再遇见你,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向你赎罪。
澜熹,我发现我爱上你了,早就爱上了……
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
**
救护车鸣笛的声音,将我唤醒。
被枕在身侧的手臂麻了,我慢慢的做起身,垂下眼看了下身上褶皱的白大褂,心里叹息一声。
昨晚下了手术,我怎么又在更衣室里睡着了。
最让我头疼的是,我又双叒叕做了那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梦了。
梦里的我就是那个悲催的恋爱脑大盛永安长公主,一生为情所困,求仁不得仁,最终郁郁而亡,灵魂却还飘在那冷情的赫连将军身边,久久不曾离去……
一想到现在大女主当道的世道,我却还时不常的就在梦里当一回幽怨悲催女一号,我的心就莫名的郁闷。
慢慢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件整洁的白大褂换好,我赶紧赶到办公室。
早交班在我进门后的两分钟准时开始。
主任进行总结的时候,张院长突然推门而进。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厚:
“大家暂时把手头的工作停一下,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刚刚从DK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
背对着门口的我,正在紧张的对比着第一台手术患者的各项指征数据,心下想着又是一位来我们医院走流程的有志青年。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位新同事大概只会在科里待上三个月的时间,就会被北上广的大医院给挖走。
毕竟,DK大学的医学博士,在业内还是相当紧俏的。
所以,我也懒得抬头去欣赏这位新同事的风采。
直到下一秒,张院长念出了他的名字:
“赫连珏!大家鼓掌欢迎!……”
我直接惊到掉了手中的笔,僵硬的抬起头,回眸望向他。
新来的同事,他的脸,竟然和我梦里的赫连珏,一模一样。
时空静止,我的心突然被针刺一般痛的翻江倒海,入骨附髓!
“李医生,你怎么了?眼睛疼?怎么突然留这么多眼泪啊!?”
站在我身边的小陆,满眼惊讶的看着我,她关心的问着。
我无意识的抬起手背,蹭过我的眼角和脸颊,将那些眼泪狠狠的擦去。
我的一双眼,却一直盯在同样盯着我的赫连珏脸上。
不同的是,我的眼里满是怨愤,而他的眼里却全是满溢的深情。
然后,我听见梦里那道熟悉的声音,低沉又满是磁性。
“李澜熹,好久不见。“
他越过众人,唇瓣微弯,朝着我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我放在脸颊上的手,用力的捂住了我的唇,然后在一群人好奇的目光下,我就像被狗咬了一口,疯了似的,大步的冲向办公室的大门。
越过满脸不解的张院长,直接冲了出去。
我说过,永生永世,我都不要再见到他,再爱上他了。
这句誓言,大盛的永安长公主没忘,我——现代人李澜熹也没忘。
千百年的一次回眸,换来了我们的再一次相遇。
却再也换不回,我对他的那份深情厚谊。
在我心里,此生勿扰,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这一刻,我终于肯相信,我就是自己梦里的那位大盛永安公主——李澜熹。
可是,背后那道阴魂不散的声音,却紧跟着我一起出来。
“李澜熹!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找了你这么多世,我求你,再看我一眼,好吗!?“
就在我停住脚步,尚未回头的时候。
梦中那女子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从前,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爱上我,而我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
如今,我却已经不知道如何去爱他,哪怕他对我说,他渴望能够得到我的爱。
失去了爱的能力,我无法再去爱上任何人了。
你呢?
你还有爱上他的能力吗?
你若是有的话,就请你……
我?
我也不知道。
下一秒,西装革履的赫连玉,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双眸含情,隐忍的薄唇颤动着,声音里满是祈求:
“澜熹,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好吗?” “只是认识一下的话,应该也可以。”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忽然没有那么的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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