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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隆瑞三十二年,盛夏。
“皇后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小公公顾不得宫规,在椒房殿门口急切喊着,原本难听的公鸭嗓因为破音更加有碍听感。
“何事慌张?”
“陛下、陛下不好了!”小公公抖动如筛,原因他有些说不出口。
冉莯清面色平静,袖袍下抖动的双手却将她的紧张出卖了个彻底,“直说无妨。”
“是……暗卫说、说陛下、陛下染了脱症,太医全力救治,才堪堪醒了过来,但……怕是活不过明日。”
冉莯清拍案而起,只觉可笑又可气。
脱症,这是文人雅士的叫法,百姓中有个更通俗的叫法——
马上风。
冉莯清连夜从京城赶到行宫。
殿外跪着许多臣子及妃子,乌压压一片,哭声悲恸,真情实感。
“成何体统,陛下还在呢!”冉莯清厉声道。
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后,气度与威严早就凝进了骨子里,深邃如海的目光扫视一圈,视线所及之处皆安静下来。
大内总管江田立马挥着拂尘将殿外的人清到五丈以外,生怕惹了皇后娘娘厌烦。
“娘娘,那窦美人给陛下用了药,所以才……”江田极力为自己的主子辩解:“窦美人及其宫中的宫女已被奴婢秘密处决。”
如此,便可保证晟帝的清誉了。
登基三十二载,晟帝周竞舸励精图治,一步步收获了所有朝臣敬仰、大靖百姓的崇敬、以及周边小国的来朝。
可谓天下归心,称得上是千古一帝。
若是传出死于美人肚皮之上,言官的唾沫便能将其所有的功绩抹除个干净。
殿内,冉莯清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用手帕将周竞舸脑门上的虚汗轻轻擦净。
其后低低发出一声叹息。
周竞舸贪婪地看着自己爱了许多年的皇后,只恨自己不能兑现年轻时的承诺——与她共白头。
若这次来行宫避暑带上她,是不是相处的时间就能多些了?
可是她性子倔,除了刚登基那几年,后来的二十多年,再也没跟着他来过行宫。她每年拒绝的理由各不相同:
比如“太子太小离不开臣妾”、“年轻的妃子需要这样的机会好好跟陛下相处”、“陛下不在,臣妾需留在京城替陛下守好皇宫”等等。
不止是大靖,乃至整本史书上都难找她这般的贤后——
孝敬太后,团结后宫,善待皇子,他这一生有三十多个孩子,竟没有夭折一个……
最重要的是她识大体,知道约束母家,冉家从来本分,不参与任何党争,只忠于他这个天子。
遗诏里,他告诉太子,若他日史书工笔有人敢曲解皇后一个字,夷三族。
周竞舸颤颤巍巍地抚上她蹙起的眉峰。
“清儿,朕记得你年轻时笑起来灿若朝霞,那时候祖父经常与我说,‘怎么样,老头子的孙女一笑像福娃,可不像你小子整日冰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你一万两似的!’每每想起这些,吾心甚悦。”
他模仿老侯爷的样子惟妙惟肖,冉莯清想起祖父,心头的忧愁悄然隐去几分。
见她脸上浮起了几分笑意,周竞舸才轻松了几分。
若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年轻的妃嫔和不懂事的皇子总是缠着他,以至于这几年他与她独处的时间大大压缩。
此刻竟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他拉住冉莯清的手,红着眼看着她,“清儿,朕给你丢脸了,朕舍不得你啊。”
冉莯清顿了一下,“陛下这话让外头的妃子们听到,她们要吃醋的。”
“你与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妾室,你是朕的妻。”
“当年端顺庄柔皇后离世,陛下也是这样与她说的么?”
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周竞舸有一瞬的恍惚。
“表妹……她是不同的。”
冉莯清心中嗤笑。
是啊,她潘展韵是不同的。
为了陛下夺嫡有利,不惜让出自己的王妃之位,成为了周竞舸心中抹不去的白月光。
新帝登基后,已故的潘展韵被封为元后,她这位平妻只能做继后。
那时候的她夜不能寐,只觉得阖宫上下的人看她的目光都盛着讥讽。
所以她拼命努力,誓要做一个千古贤后,让他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对的人。
只可惜,大度了别人,为难了自己。
数十年华逝去,她才明白,活人终究争不过死人,是她钻牛角尖了。
她活在了自己为自己建造的金笼里。
“朕的一生很完美,有慈善的母亲,恩爱的妻子,懂事的太子,强大的军队,昌盛的天下。在此处躺了一晚上,朕只想到了一件后悔之事。清儿,若当年朕听你的劝告,不要御驾亲征就好了,若没有受重伤,说不定我们还能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年华。昨晚的事,是朕受了算计不假,可即便没有那药,朕也活不过一年半载,所以清儿,终究是朕食言了。”
话音落下,滚烫的泪水从天子眼角滴落,将软枕打湿。
凭着这一滴泪,冉莯清相信他对自己的真情。
可这又当如何呢?
他只后悔去御驾亲征伤了身子,可曾悔过曾许诺只爱她一人,最后却选了一茬又一茬秀女?
可曾悔过曾经偏听偏信,护着妃嫔伤害了她这个结发妻子?
可曾悔过效仿娥英女皇之美,叫她这个正宫皇后丢尽了面子?
可曾悔过怀疑冉家忠心,收回了冉家一半的兵权?
可曾悔过那场战争他将解药先给了昭嫔导致太子小小年纪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
他周竞舸,从来都是一位好帝王,却从来都不是一位好夫君。
她此时心中难受、眼中含泪,为的是大靖的帝王,却不是为她冉莯清的男人。
“清儿,真想与你下辈子再续前缘。”周竞舸真情流露,目光悲切又缱绻。
冉莯清偏开头,将他里侧的被子拉了拉。
“殿里的冰鉴有些多余。”她呢喃了声。
周竞舸皱眉,只觉得她话里有话,于是追问道:“你不愿?”
冉莯清当然不愿,若有来生,她情愿做个寻常布衣寥寥一生,也不愿再重蹈覆辙。
她回握住周竞舸的手,叹了口气道:“陛下一向不信鬼神之说,这会儿是糊涂了。”
“你我同舟共度三十三年,你不愿与我再续前缘?”周竞舸执拗问道。
握着她的手紧紧用力,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浓墨,呼吸变得急促无力。
有什么东西在失去掌控。
冉莯清看出他的状态不对劲,神色一凛,立马高声喊来太医。
须臾后,周竞舸眼中的浓墨开始消散,世界开始变得虚浮。
但他的嘴角竟诡异地浮现一个浅笑。
清儿满脸担忧,她应当也是爱他的吧。
是啊,她怎么会不爱他呢?
因为爱他才贤良大度,事事以他为先。
历史上没有哪个皇帝有他这样的福气,能娶到一个心意相通、贤良淑德的贤后。
思及此,他安心地闭上双目。
以前听人说,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传言为真。
殿内多了许多脚步声,有太医的、有内监的、还有几个被称为宠妃的……
还有他心尖尖上的清儿哭泣的声音。
别哭,清儿,朕去奈何桥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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