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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摇摇欲坠的江山,大晟王朝历经四百多年历史,它曾从贫瘠走向欣欣向荣,兴盛繁荣过,后来遵循历史规律盛极必衰。
晟朝第二十位皇帝永乐帝继位后是极致的骄奢淫逸,晚年又追求长生之道,将本就疮痍满目的晟朝折腾掉了最后一口气。晟朝第二十一位也将是最后一位皇帝——敬文帝,从他的父亲永乐帝手中接过大晟的江山时,晟朝已经衰败得无可救药。永乐帝算是晟朝长寿的帝王,驾崩之时七十二岁,在那之前他不知道送走了多少自己的儿女。
敬文帝继位时已是将近知天命之年,早已过了立志励精图治的年纪,即使有雄才大略,对着满目疮痍,摇摇欲坠的江山也施展不开。
“天要亡我大晟啊!”
这是欣华公主最常听到她父皇说的一句话。
欣华公主是敬文帝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女儿,敬文帝早年心系晟朝江山,一心只想如何光复晟朝盛世,后宫寥寥无几,仅有一位从皇子时就陪伴他的皇后和一位德妃。子嗣更是凋零,太子李知舟和欣华公主李初绾是皇后所出,二皇子李佑麟为德妃所出。
虽有嫡长子李知舟在前,但是敬文帝更偏爱小女儿欣华公主,只因欣华公主自小聪慧,寻常女子所学的琴棋书画,女德女训,她轻易学会,但是这些并不足以令敬文帝欣喜。欣华公主虽为女儿身,却在治国理政方面显示出不凡的天赋,这才是令敬文帝十分宠爱欣华公主的原因。
“可惜绾绾是女子之身,且生不逢时啊!”
敬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李初绾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晟朝江山的救星,因此他给李初绾的封号为“欣华”,希望晟朝重新欣荣繁华,寄托了他对复兴晟朝无限的希望。但又感叹她不应该生在如今已经无药可救的晟朝,应该早点出现才能挽救这李晟江山。
对于这个风雨飘零的国家,水深火热的百姓,欣华公主同敬文帝一般,心有余而力不足。内忧可治,外患却不能敌,邻国宁国对晟国觊觎已久,多次派兵侵犯边境试探晟国。
欣华不止一次向敬文帝提出和亲,次次被敬文帝拒绝。晟国建国以来鲜少向外和亲,无他,不屈而已,但是如今的晟国已经没有了傲气的资格。
“父皇,送儿臣去宁国吧,这是唯一能够让晟国喘气的机会了,儿臣不怕思乡之苦,亦不惧宁国之行之艰,儿臣是大晟的公主,自该为大晟的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献身,这才是儿臣的归宿,而不是终日享受百姓爱戴,受公主之礼就了却余生!”
她是她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是家人捧在心尖尖长大的宝贝,但是她更是大晟的公主。她生下来就享受着一个公主该有的一切名誉权势,这不是她的选择,但是她可以选择怎么做能够对得起她的这些待遇。
然而敬文帝对她说:“朕知你自小就与寻常公主不一样,心里装的是整个大晟,但朕何尝不是?你去和亲,是为大晟,朕是有不舍,但朕生在帝王家,定不会因此而放弃,你要因此怪朕狠心也罢。只是你去了,没有你的晟国,朕和你的皇兄也不能挽救啊,还让你白白牺牲一生幸福。”
欣华听后微微一怔,看着敬文帝久久无言,而后苦笑。也是,她应该知道他的父皇的,他确实很爱他的儿女,但是他也爱他的子民,如同她一样,可以为盛国黎民百姓牺牲一切。
“是朕无能啊!”
国都的繁华往往是一个国家衰落的最后的那层表象,而现在晟朝最后一层表象也被宁国军队血淋淋地揭开。晟朝国都往日热闹繁华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混乱逃窜的流民和杀红了眼的军队,硝烟弥漫至混乱的皇宫。
二皇子李佑麟弃自己母妃而逃,于朱雀大街被射杀,德妃在寻找李佑麟途中因混乱被推下池中溺亡,皇帝带着皇后太子和公主至内殿准备从密道逃走。
如今宫中全部禁军都被调到宫门口抵挡宁国军队,侍女太监等人也躲的躲,逃的逃,这种时候自顾不暇,哪里还顾主子的死活。只有忠将留下几个精兵以及一路护送皇帝四人。
李晟的江山终究还是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敬文帝早已预想到如今的结局,他握着皇后的手,颤巍巍地道:“阿瑶,你带着舟儿和绾绾出去吧,朕是大晟的皇帝,宁死也不可逃,大晟注定如此,朕也命该如此!”
皇后不恼也不慌乱:“你不该如此,我与你夫妻二十多年,苦难也罢,享乐也罢,我们自当一起承担。”转头又看她的一双儿女。
“我此生与夫君恩爱,得儿女成双,算得上人生圆满,只是可惜未能替舟儿寻个能够长久陪伴的妻子,未能给绾绾觅得如意良缘。”
说着说着原本一脸哀思的眼里泛起泪光,语气开始从恋恋不舍转为催促:“是父皇母后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不要因为我们做傻事,这是我们的命,怨不得别人。若你们一生平安健康,父皇母后便死而无憾,但是倘若你们为我们而死,我们泉下有知也会悲痛,死不瞑目!”
皇帝与皇后不等李知舟和李初绾两人拒绝和拖延,就推着两人进入密道按下机关关闭了密道入口,任两人如何声泪俱下,悲痛欲绝地拍打石壁,石壁门岿然不动。
送走了太子和公主后的帝后,收起了悲痛的心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松了口气,释然地牵着手走回正殿,待宁国将军带军队攻进大殿时只看到盛国帝后二人双肩相抵自刎于龙椅之上。
见状宁国将军打出一个手势,旁边的士卒看到立刻跑出大殿向天空发出信号,不消一刻钟一个气质不凡的人就出现在大殿中,众人连忙参拜,此人正是宁国皇帝梁翊。
目睹了亡国帝后尸体的梁帝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确定死了吗?”这话问的是旁边的攻打盛国的主将谢迟。
谢迟拱手回答:“确定盛国帝后已死。”
“盛国的皇子公主呢?”
“二皇子李佑麟已射杀,太子和欣华公主尚未找到。”
“继续找,找到了就地格杀吧。”
“臣领旨。”
宁国皇帝离开正殿后,大手一挥,下旨烧掉整个晟国皇宫,宁国有自己的都城皇宫,以后的晟国国都只是宁国的一座普通城池,不需要皇宫。
李初绾和李知舟从密道里出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城外了,日薄西山,两人匆匆向山林里走去 ,希望先躲一阵。
哪知没走多久就被追查他们的士兵发现,皇宫一般都有应对政变时供帝王逃生的密道,出入口以往通过帝王代代相传。梁帝派出几队士兵,在自己猜测可能是出口的地方寻找逃匿的李知舟和李初绾,李初绾两人运气不好,刚好就被找到了。
一队士兵发现两人后一人回去禀报,剩余的人都追着两人而去。
两人慌不择路早知道往山里跑 ,路上崎岖的山路和茂盛的草木令他们吃了不少苦,脚磨得快没有了知觉,只本能地疾步快走,被草木划伤的伤口变成一道道红色印子。两人体力根本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很快就被追上围了起来。
两人慌张却不露惧色,李知舟看着围着他们的三人,暗自思量,自己会一些武功,一个可以牵制住三个人让李初绾有逃走的时间。
于是五个人扭打起来,李初绾虽然不会武,但是也不娇弱,在李知舟的保护下加上她反应快,也能堪堪躲过几次致命攻击。
一刻多钟后,李知舟从梁国士兵手里夺下兵器便速度解决了三人,他知道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梁人追来,必须速战速决。
杀了三个梁国士兵后还不等他们缓口气就听闻一声破空的尖锐声传来,紧接着是利箭没入身、体的声音。
李知舟有些迟钝地想低头看向胸部的痛源,膝盖却先曲前跪倒下来,嘴里止不住地吐血。李初绾本能地冲过去接过他,不可置信地摇头,手足无措哽咽地道:“皇……兄?兄长!兄长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不要……”
李知舟的流的血,吐的血染了李初绾一身,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咽了气。
“谁让你放箭的?”十几米外刚赶到的谢迟冷冷地对旁边的副将周宏屹斥道。
然而周宏屹却是丝毫不惧 ,一点都不怕自己因为越俎代庖而被惩罚,还对谢迟挑衅地道:“陛下说了,看到晟国余孽就地格杀,我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说完又是挽弓搭箭,对着李初绾又是一箭。
谢迟见此毫不犹豫地就用尽全部力气掷出他的佩剑挡下飞向李初绾的箭矢,佩剑擦过李初绾的脸深深插入李初绾身旁的泥土中,电光火石间带起一股硝烟味的寒风。
周宏屹有些震惊,而后又有些愤怒地道:“谢迟你干什么!频频跟我作对!”他顿了一下就意味深长地继续说:“该不会看上她了吧?这可是抗旨啊。”周宏屹不等谢迟回答,脸上就已经流露出怀疑然后确定、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而谢迟并不理他,只是向李初绾走去,他蹲下,对着李初绾说:“他死了,你应该活着。”平淡的语气在李初绾听来却是讽刺,她无力地抬头望向来人。那是一张艳丽却不俗的脸,只可惜双眼空洞,神情无波,谢迟不合时宜地想。
忽然她笑了,却是自嘲地笑。她的父皇母后死了,她唯一的哥哥也死了,她的国家都灭亡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她凭什么活着?她是大晟的公主,宁死不屈!她拔下头上唯一没有掉的发簪,决绝地往脖颈刺去却被那人拦下,他又生硬地重复那句话:“你应该活着。”
李初绾对上他的眼睛,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然抽出另一只手,从被拽住的手里接过发簪扎进那人的胸口。他没有躲,但是李初绾另一只手明显力气不大,发簪直直刺入却不深入。还没等李初绾有下一步动作她便感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
谢迟将李知舟的尸体从李初绾身上弄下来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李初绾。
“把他就地安葬了。晟朝太子和公主已被射杀。”
“是。”几个士兵们对谢迟的一系列行为也很疑惑,但是他们并不打算多嘴。
而周宏屹就不同了,“你要干什么?你不会真的看上她了吧?这可是前朝公主,你抗旨不遵,你还要窝藏前朝余孽,你想株连九族?虽然你全家早就死光了……你不想活了?我一定要去禀报陛下说你有异心!”
周宏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这次谢迟总算理他了,却只是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副将周宏屹不听军令,罚五十军棍。”说完就策马扬长而去。不顾后面发疯抓狂的周宏屹:“谢迟你混蛋!你凭什么?你要是敢动我,我……我让陛下革职!”
谢迟带着李初绾回到将军府时已是黑夜,管家出来迎接谢迟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被谢迟吩咐:“去宫里传御医来,再找一些侍女来。”说完就抱着李初绾进了离主卧最近的一间客房。管家得了命令就先去找人进宫传话了,然后又带了几个侍女去寻谢迟。
管家带着侍女们拜见谢迟,“你们看一下她身上有什么什么伤,没有的话给她换洗一身干净的衣服。”侍女们又是盈盈一拜,就朝床边走去,谢迟和管家则是出了客房,出客房前又嘱咐了一声让她们小心一点。
“将军,今日戌时宫中传话,让您回府后立即进宫面圣。”
“我知道了,你看着点她,如果她醒了立刻告诉我,她需要什么都满足她……”谢迟思索片刻后又道:“除了寻死。”
管家顿了顿也很快反应过来领了命,随后送谢迟出了府。管家眼看着谢迟安然无恙地离府却一身伤的回来,很忙的又去宫里请御医。
李初绾感觉自己应该睡了好久,她还做了很长的梦。她梦到了她小时候最喜欢逛的街,梦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茯苓夹糕,梦到了她怎么背都背不完的策论书籍。她还梦到了她的父皇母后,“父皇…母后,你们……儿臣想你们了,你们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自从李初绾六岁以来就从来没有对他们撒过娇了。但是仍然挽留不住她的双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葬身火海。
“绾绾。”忽闻身后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是记忆里李知舟的声音,李初绾惊喜地回头。
“皇兄?”可没等她激动地和李知舟相拥她就看到李知舟浑身是血 ,这时她难以接受地想起来什么,缓缓抬起双手,果然上面沾满鲜血。她想起来了,她的皇兄死了,死在了她的怀里。
“御医说,这位小姐没有外伤,只是疲劳过度加上悲愤郁结,才发了烧,太医开的退烧的药正在熬,只是心病难医。”
谢迟了然,又问:“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少则一天,多则三四天”
“还请将军保重身体,回房治伤养伤,我们定会竭心照顾小姐,待小姐醒后立刻通知将军。”谢迟从宫里带伤回来后就直奔客房而来,管家都心疼得不得了。而谢迟当然是不听劝,却也只是看着李初绾,待到御医请到后才回房接受医治。
这些天谢迟养伤醒了就去看着李初绾,然后处理事务,进宫参政,进军营,三点一线地跑了五天,这五天谢迟却像过了五个春秋那么长。
谢迟对着刚刚为李初绾诊断完的御医问:“不是说最迟四天便可醒吗?如今已是第五日了。”
御医颇有些为难地道:“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是李姑娘她似乎是自己不愿意醒来啊。”
“这是什么意思?”
“李姑娘想必是经历了一些难以言喻的痛苦,她不愿面对,所以将自己困在梦中不愿醒来。”
“李初绾,你就这么懦弱吗?你的国恨家仇就被你这么风轻云淡地抛弃了吗?你忘了你父母哥哥是怎么死的了吗?你不想报仇吗?你不应该醒过来杀我为你的家人报仇吗?”
顾管家被自家将军这举动震惊到了,虽然也听说了他家将军带回来的女子,就是前朝公主李初绾。但是他不知道自家将军是怎么能够毫无波澜地对着李初绾说出这些招恨的话的。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感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的顾管家如是想,然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谢迟的声音渐渐地变小,最后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自己听:“你醒醒吧,李初绾……明明是你说的,一定要活着……”
“回去吧,绾绾,你不该留在这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父皇母后,皇兄,你们在说什么啊,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永远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梦里面本来和家人其乐融融的李初绾忽然难受地眼泛泪花。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倘若你因我们而死,我们泉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好好活着!”母后的话犹在耳边。李初绾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是在梦中,她只是不愿醒来,不想去面对残忍的事实。但是她知道她应该听话,梦里再美好也终是梦境,她应该醒了。
她的父皇母后和哥哥希望她好好活着,她知道她不应该辜负他们,要好好的活下去,但是她一个国破家亡的皇室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
“李初绾……你不想报仇吗?……醒过来……”
这时候李初绾断断续续地听见几句话,报仇?要报仇吗?不,母后说不要记得仇恨,但是她还是因为这两个字醒了。
缓缓睁开眼的瞬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熟悉的面容。因为时不时地就会给李初绾喂药和汤水,李初绾才不至于渴死饿死,但是她还是感觉到喉咙干裂难受,她本能地发声:“渴。”
看到她醒过来谢迟很是欣喜,听到她说渴连忙端起旁边凉了就及时换的暖汤,仔细地喂起来。
后来李初绾才知道,带她回来的人叫谢迟,是宁国出名的将军,战功赫赫,也是攻打晟国的主将,是覆灭他的国家,杀害他的家人的仇人。于是李初绾不止一次地想要刺杀谢迟,只要有机会她都会尝试,然后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着她一条命,还时刻提醒她身上背负着国恨家仇,经常告诉她晟国在宁国的统治下,如何地恢复发展,欣欣向荣。
李初绾想,他一定是在羞辱我,杀我至亲,夺我山河,偏偏还要告诉我晟国在宁国的治理下海晏河清。
但是他又总是送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和各式各样的糕点,特别是茯苓夹糕,每天换着店铺地送过来,还有许多诗词经书,若是从前我定然十分喜欢。如今我每每看到这些,就会想到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随晟国皇宫那场大火燃烧殆尽。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八个月过去了,入冬的宁国寒风刺骨。
谢迟又梦到了小时候那段吃不饱穿不暖,整天浑浑噩噩的日子。
谢迟的父亲本来是宁国一个县城小官,因为清廉早已令一些地方权势不满,后来还得罪了一个跟皇室沾亲带故的小人,父亲一朝被罢官,全家在流放边境途中死得只剩他自己,那年他才十岁。
宁国好战,尤其是边境,连年战乱不休,他跟着一些流民一起不知道辗转了几个地方,一路上看到了太多战争的残酷,后来还误入晟国境内。
谢迟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边境下了很长时间的大雪,他抱着从捡回来的被子躲在一处勉强能遮风挡雨废墟中,废墟阴暗潮湿,他冷得哆嗦。饥寒交迫的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他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父亲母亲,他们像往常一样笑着对他招手。
谢迟忽然觉得活着太痛苦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吃不饱穿不暖,家人亡故,自己一个人何必苦苦挣扎着留在人间,倒不如早日到地下与父亲母亲团聚。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往外面河边走去,然后闭上眼睛一头栽进水里。
李初绾跟随太子出访巡视边境,冬天的边境不仅因为要打仗,百姓经常被殃及,还受各种疾病迫害之苦,于是官府开设驻地接待伤病流民。李初绾到了边境也没有闲着,人手不够她总是出来和其他人一起找那些晟国流民,安排他们到驻地治病。这天格外的冷,李初绾裹了足够保暖的大氅,带了一名士兵和侍女在街上巡查。
侍女青青一眼瞥过一条河流,忽然疑惑道:“公主那里好像有个人?……他跳河了!”
“快救人!”
谢迟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他抱着头缓了一会就发现他睡在一个大堂里,周围还挤了许多男女老少,他们都是和自己一样的难民。
“你醒了?还有什么不适吗?我去给你找大夫再瞧瞧。”一个在给老妇擦手的少女看见谢迟转醒便过来问话,问完话也不等她回就自顾离开了。
李初绾在另一个院子查看伤民情况,想了想还是对着旁边的士兵嘱咐道:“记得喝些驱寒汤药,如今的年岁小心着身体,我大晟的国土和百姓还要靠你们守护。”
士兵一副受宠若惊地回:“多谢公主垂爱,属下谨记于心!”
这时青青走了过来,施礼道:“公主,那个孩子醒了。”
李初绾提起手边的食盒道:“带我去看看,请个大夫一同过去。”
“公主放心,已经命人请过。”
李初绾到大堂后放下食盒打开,端出一碗驱寒的暖汤,其余的被青青分发给众人。
李初绾坐到谢迟床边,将碗递过去:“能动吗?”
谢迟一言不发,却是坐去犹豫着还是接了过去,慢慢地喝了起来。
李初绾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看上去干瘦羸弱,约摸着有八九岁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常年食不果腹,营养不良导致谢迟年岁长了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瘦小。
李初绾见谢迟喝了暖汤后微微红润回来的脸,微微皱眉问:“为什么寻死?”然而谢迟没有回他,假装听不见的样子自顾自地慢慢喝汤。
被忽视的李初绾也不气,思索片刻便轻轻一哼道:“我大晟竟还有你这般没骨气的懦夫,我大晟男儿要死也该挡在家人面前,该死在战场上。”谢迟微不可察地神情一顿,却又很快恢复了那要死要活的样子,李初绾就知道了,这些听着就慷慨激昂的说辞并没有打动谢迟。
后来谢迟以为李初绾转眼就会把他这个不值一提的人忘了,但是她每天都会过来堂里看望伤民,偶尔带些吃食过来分与众人,找他说话,还带了书籍给他看。但是那些个《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孩童启蒙读物在他还是一个小少爷的时候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她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她也说,“何时才能看到,世间昌平,海晏河清。”
谢迟不明白,她明明是一个生来高贵,众星捧月的一国公主,却总是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或事忧虑。但是听多了,谢迟冷透的心竟然渐渐地也热了起来,他忆起和家人安稳和睦的美好生活,想到每天都能吃到的甜点。
但是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家人没有了,自己每天被饿醒,冬天被冷醒,绝望的感觉没有尽头,他每天只是出于本能地活着。现在谢迟忽然感觉,他可以有活着的目标了。
有一天他找到了李初绾,李初绾发现这个被养了两个月的少年身体长得很快,如今已经不再是之前干瘦羸弱的模样了。虽然边境驻地条件差但是总归比从前过得好,因此谢迟才勉强恢复了营养。
李初绾对上他的双眸,感觉他好像跟以前哪里不一样了,但是总算是看着就很精神,她打趣道:“看不出来弟弟也是有几两肉的呀。”
谢迟不自查地脸红,“我十二岁了。”李初绾却是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她与他说话他从来没有回过他,她都要怀疑谢迟是不是口不能言。
良久李初绾才知道他的来意,他是来与她道别的,得知他要离开的李初绾还没反应过来谢迟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真是捂不热的人啊,好歹留个名字。”李初绾在原地自言自语。良久又对着谢迟离开的方向呢喃道:“乱世难为家,但无事,身强健,有缘再相见。”
后来八年间,李初绾偶尔仍会到比较混乱的地方去慰问军队,关心百姓。但是她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少年,但是她想起他当初离开时毅然决然的身影,就知道他日后定然不会再浑浑噩噩度日,兴许还会有一番作为。他一定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她一样为自己的国家竭尽所能。
夜里,谢迟从不安的梦中惊醒,忽感寒风凛凛,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了件大氅。推开房门走出来才知道,原来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谢迟望向东边的客房方向,若有所思。
李初绾第二天醒过来后,外面的雪已经停了,积了厚厚的一层久久没有融化。冬天的室外极冷,李初绾房内却暖如初夏。
自从下雪后的那天起,李初绾就开始做新的梦,梦到她以前救过的一名少年。
忽然有一天,侍女看着李初绾醒后坐在床上失神许久,然后对着守在床边的一名侍女平静地道。“我要见谢迟。”
“李姑娘稍等,奴这就去禀报将军。”
“他要见我?”谢迟听下人来寻他说李初绾要见他略感意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想要见他,于是他立刻放下文书前往。
见到谢迟李初绾便开门见山道:“我要去酆城。”酆城,昔日晟国国都,如今只是宁国的一个普通城池。
谢迟回绝了她,淡淡道:“外面很冷。”
李初绾却是自嘲一笑,道:“有谢大将军的心冷吗?”
谢迟不明所以,一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想到她是个固执的人,于是考量了一番道:“此事待我问过御医后再行决定。”
谢迟问了御医,御医说这是好事,李初绾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出去走走不仅能散心还能防止胡思乱想心结加重,多和外界接触才好。
然后才周密地安排了他和李初绾前往酆城的行程。
从宁国国都出发,一路上花了五天时间终于抵达酆城,一行人在酆城最大的客栈落脚。李初绾自上次出逃皇宫后,时隔一年多第一次再踏上这片土地。
曾经的一国之都,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即使不及往日国都的繁华,但是也是热闹非凡,谢迟没有骗他,晟国幸存百姓在战后恢复了生产,酆城的百姓安居乐业。
昔日的皇宫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宁国的地方官府建筑,以及一座佛祠,据说曾经是宁国皇帝攻入酆城后居住的行宫。适逢冬至,冬至对酆城的百姓们来说是大节,仅次于年节,以往人们都会前往宗祠寺庙祭祖祈神。
今天却和以往不同,因为除了祈神祷告的颂词,李初绾还听到许多曾经是晟国的百姓间,传颂着宁帝的功德,他们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国家是如何被宁帝覆灭,不过才过去一年之久,他们就对一个曾经荼毒他们家园的统治者感恩戴德。
他们如今是身处和平了,过上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但是曾经为他们浴血奋战的晟国儿女也被他们遗忘了。
李初绾才明白,她心心念念的黎民百姓早已经将他们李晟遗忘,只要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谁又在乎统治他们的是谁呢?也只有李初绾还在耿耿于怀。
李初绾回想起自己与晟国的一生,她和她的父皇,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太平盛世吗?如今其实也算是实现了吧,只不过江山易主罢了,总归是百姓喜乐安康,这样也很好。
那天,李初绾第二次和谢迟说话,“你没有骗我。”一句捉摸不透情绪的声音在谢迟耳边响起。逛过佛祠之后李初绾便称乏,谢迟二话不说陪着她回客栈休息。
他们在酆城待了几天便回了宁国国都。
这天夜里,刚处理完军务的谢迟正准备入睡,房门就被叩响,打开房门就见李初绾站在他门口。他看着她这种眉若春山,眼含秋波,白似梨花带雨的姣好面容,感觉今天的她好像有些不一样,看着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又觉得比以往更美了。谢迟不不着痕迹地收起被惊艳的神色,柔声问:“怎么了?”
“我想看看酆城的夜景,你能带我去吗?”谢迟不经意间生出她对他竟有些温柔的错觉。谢迟回房拿了件大氅给她披上然后就带着她出门了。
因为冬至,这几天的大街都解除了宵禁,万家灯火热闹非凡,李初绾好几次被挤到蹭到谢迟,谢迟连忙双手护住她。
由于人声嘈杂,李初绾不得不附在谢迟耳边说:“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其他地方吧。”女子温热的气息喷在谢迟耳边,靠近时谢迟还会时不时闻到她身上独特的清香。
忽然她一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一手指着高高的城楼,欣喜地道:“我们去那里,一定能看得很远!”
自他们重逢以来谢迟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开心,他想着她可能是受节日氛围感染了,谢迟的心情也莫名变好。忽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他直接拦腰抱着李初绾飞上城楼,他刚才这么想着就实施行动了,现在才觉得有些不妥,正想跟她道歉却听她说:“你好厉害啊!”
李初绾夸完他也不等他说话就自顾地在城楼上找个适合的观景点。驻守城楼的士兵见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飞上来正想拦截,靠近一看认出谢迟后就退了下去。
两个人并肩立于酆城最高处,将酆城繁华壮观的夜景尽收眼底,两人对月无言。
良久李初绾才开口道:“想当年你个子才到我的肩头呢,瘦瘦小小的,谁承想几年过去你都变成大将军了。”
谢迟神色微微一惊,她什么时候认出自己了?谢迟觉得他们相认应该是自己主动坦白,眼下却被她先提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
李初绾嫣然一笑:“你这话少的习惯倒是没有变呀。”
“没想到你原来是宁国人,谢迟是你本来的名字吗?”当初他一走连名字都没有告诉她。
“嗯。”
八年前她在边境救下了这个人,还担心他再度寻死一直鼓励他,他离开后她有想过可能再也不见,亦或是在她设想的场景重逢。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他的军队踏平了她的故土。恨吗?当然会恨,对于李初绾而言,国恨家仇怎么可能放下?但是对于谢迟来说,他只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如果让李初绾易地而处,她认为谢迟没有错,她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李初绾忽而涩然一笑:“谢迟……”
寒风吹过,谢迟没听清李初绾后面的话语,不解疑惑道:“嗯?”
李初绾紧了紧大氅:“我还是有点冷,你帮我去寻个汤婆子暖暖吧?”
谢迟有些担忧:“很冷吗?那早点我们回去吧。”
“今夜难得这般热闹,我还再多看一会。”
谢迟犹豫片刻道:“那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李初绾对他展颜一笑:“嗯。”谢迟得了回应便离去。
“如若我们之间没有异国之争,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如果她只是一介布衣,可能她也可以像其他晟国的百姓一样,忘记国恨,过上安定的生活。但是她不是,她是晟国的欣华公主!
李初绾又一次目送谢迟离去的背影,转身望向故土,双手垂落,大氅从肩上滑落,她踏上城墙纵身跃下,雪白的身影划过黑夜。
谢迟拿着暖和的汤婆子回身一望,只看到白纱裙在空中曳出美丽的风景,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谢迟猛地心一紧脑袋空白发疯似的跑过去,汤婆子跌落在雪地里,流出热气腾腾的热水浇化了一块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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